星期二, 三月 26, 2002

 

游戲人生(續十)

【藝朮篇之彫像觀】

  我對他的印象有些不夠完整,並且回憶起來的時候,順序有些雜亂﹕倒敘不是,插敘又算不上。好在我能夠求助于游戲規則,規則說明,不在乎我的記憶碎片是怎樣出現與排布的,只要我一塊塊的掏出來,便可以PUZZLE一樣拼將起來。

  聽起來有些神奇。好,就來試吧。

  昨天晚上的七十四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女主角都頒給了有色人種。其中丹索.華盛頓是我很久以來就傾心的男主角之一,從他的《CRIMSON TIDE》開始。

  不過,此時他手中握著的小彫像卻令我想到我的另一位朋友。

  他說過,他就要去好來塢廣場發展了。我當時想象,好來塢廣場上是不是又要多出一個小攤了,一個做雕塑的小攤,就象賣棉花糖的那樣大小。後來他究竟去了沒有我不知道。他說有一個什麼人看中了他,已經面談過。但我曉得,他就是去了,也不是在好來塢的工作間。那又怎麼樣呢,我看過好來塢大道上的蠟像館,沒有一樽比得上他的作品。

  他給我做雕塑的時候,說過一句話,他說雕塑是用腳做出來的。咋聽我好不理解,莫非要用腳和泥不成﹖土了﹗人家的意思是雕塑是立體的,所以一邊觀察一邊做的時候,得來回的用腳跑動。整整八個小時,他為我打模子的時候就這樣前後左右繞著我轉。難怪會有用腳做的說法。他笑著告訴我,那是他老師說的。厲害了,中央美院的教授說的。沒准教授又是聽誰說的也未可知。那第一個人也許是個洋人,也許是個土木工匠。

  八個小時很長,中間是可以休息的。他的干勁十足,說早晨太太給他煮了好幾個雞蛋,特別頂事兒,中飯都不用吃。

  我還是帶他一起去飯店吃午飯了。經過徵求意見,我們來到一間上海餐館。因為他說他母親是上海人。可他又為什麼一口京腔呢﹖卻原來,他有一個比他大很多的姐姐,早就上了中央美院,而他,自小就摹仿著玩泥巴了。還是雕塑世家哪。

  玩泥巴的男孩大概很多,我的先生據說小時候也特別愛玩泥巴。可是終于沒有玩成雕塑家,就用手畫畫了。那玩泥巴的勁兒現在也就使在幫我包餃子和湯團的工夫上了。很好玩嗎﹖我們家這樣的活計是由男人做的,用先生自己的話說,權當玩泥巴。

  雕塑家看起來很喜歡上海菜,連走油肉都敢吃。他說,女人和男人不一樣,女人發現褲子穿不上了會很緊張﹔而男人會無所謂的將皮帶放開一個洞又一個洞。他接著補充說,男人比較在意頭發。我不禁看了一眼他的頭發,其實很好,是那種茂密的平頭,配上方正的臉堂和微微往上吊的單眼皮,跟一口京腔很和諧。他大口吃著菜,說以後要帶他的太太也來這家。

  他來我家的時候,帶來他給太太做的一樽青銅雕塑。這是我決定今天到底要做裸體雕塑還是肖像雕塑的最後時刻。本來一直猶豫。猶豫什麼呀,別以為是顧慮我的先生,這做裸體雕塑還是他的餿主意呢。真是難以接受,還有先生這樣的﹗﹖要是平時為了一雙皮鞋,他說不好看的,我偏買。可是碰到他主動要我做,我倒不爽了,總覺得是不是讓他佔了什麼便宜,倒是終于也沒有琢磨出什麼。最後是我自己對身材不滿意才決定不做裸體了。雕塑家把他太太的銅像放在桌上,他說,這樽彫像主要力量放在背部,因為太太的背很美。我第一次聽說有專門強調背的。而且,雕塑家接著說,她的頭發也是她的,你看,往下的勢是這樣的。

  難怪,雕塑是用腳做出來的。連頭發、連背都可以是主題。

  然後,他突然問我,“你會拉小提琴嗎﹖”我傻了,真沒看出這京片子加上海男人還是個算命的﹗“你的臉有點歪知道嗎﹖很像是小時候夾琴的,你看我也是。”

  我看他了。他沒有看我。只用一個竹片在那個泥巴“我”的腮幫子上打了兩記。

  我痛。因為那個泥巴的我已經開始像我。

  “你那塊竹片是什麼工具﹖”半天,我問出這麼一句來。

  “什麼都不是。工地上揀的,挺好使。”

  “怎麼那麼快就像我了﹖還很粗糙哎”

  “聽過‘速塑’嗎﹖好像‘速寫’,這是我們雕塑行當的用語。”

  “就是速速做了嘛。”

  “上課訓練的時候,經常一個模特在那兒,老師要我們二十分鐘抓到最特徵的。”

  天哪,你不要告訴我二十分你就抓住我的歪脖子了。

  他圍繞著我和泥巴“我”轉來轉去。我的先生圍著他轉來轉去。他高大的身軀腳步卻很靈活﹔而我先生的則有些笨拙。我永遠相信,人只有在他的領域裡步伐才是最美麗的。就好像模特的一字步搬到籃球場上就遠不及馬步好看了。

  我提議,要不要做完雕塑以後,拉一段琴聽聽。我願意貢獻我的小提琴。他的臉鬆弛了,笑了。原來他一直屏氣凝神,特別是最初的二十分鐘。他笑“已經很久沒有碰琴了。一天不練自己知道﹔一周不練老師知道﹔一個月不練誰都知道。”這不曉得又是誰的話,西洋演奏家的亦或瞎子阿炳的﹖不過這次我懂。

  他來美國還不久。否則,我也不會在聖塔莫尼卡的三街上找到他。那天他在路邊隨手就給我和我先生做了一個小黃泥的肖像。過路的人很多要做的。我們在旁邊一看就是一晚上。我有些可惜他,路過的要他做彫像的人,他們要求得媚俗,欣賞得也媚俗。

  但,同時我也曉得,像我經營畫廊一樣,買畫的人通常是不懂畫的,有時候,他們整個就不遺余力的誇贊畫框。我,又怎樣,我照樣賣。我算什麼﹗只希望這時候畫家本人沒有在現場。

  為做我的雕塑,他看了我很多文章。據說臨來前,太太還關照了“人家是作家,別做成好來塢大美人兒了”。他將一疊紙往我桌上一放,“放心,李白我都能搞定。做李白彫像那會兒我讀了多少李白呢。”

  於是他跟我講李白彫像的故事。當然好聽。最好聽處卻在,他為了尋到一塊滿意的漢白玉,專程跑去四川的雅安。他津津有味的敘說當時怎樣辛苦的背著饅頭跋山涉水。然後他回到我的彫像前“哦,你一定不曉得那個偏僻的地方,可是蘊藏最優質的漢白玉啊。”

  之後,他還在說什麼我想我都沒有聽見。因為我在想那個叫雅安的地方。我什麼都沒有說。一定沒有人相信,我這個蘇南長大的人去過雅安﹗媽媽曾經愛過一個人,右派之後就去了那裡。所以,連我小時候都有機會去過那裡。記不清楚什麼了,城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毛主席彫像,是不是漢白玉做的我不曉得。只記得,那時候我們帶去一瓶麻油,媽媽說讓我拿著,好像說公共汽車上不准攜帶油,算是易燃物品,小孩手裡不顯眼。我記得麻油裝在一個鹽水瓶裡,然後又用一個裝中藥的牛皮紙袋套著,我就捧著那個瓶子上了從成都到雅安的長途汽車。

  我所有從小學到大學的同學以及現在的朋友,沒有誰曉得有個地方叫雅安的。還是中學地理課時,老師講康藏公路,有一次說到過以前那裡曾經有個西康省,省會叫雅安。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了。

  媽媽告訴過我,雅安那個男人當了右派還死不認罪,人家都說他象茅坑裡的石頭又硬又臭的。我還不曉得雅安那個地方原來蘊藏著最優秀的漢白玉呢。

  雕塑做好的時候,翻了兩個。原來說是有一個他要用做樣品的,後來卻把兩個都抱來了,他說他老婆忌妒了。我其實一聽便知道是不是謊話,不過這個謊話有點可愛。我就都買下了,我是個窮大方的人。他還告訴我說,其中一個可以以後找塊好的漢白玉來翻。我到哪裡去找漢白玉呢﹖還不曉得。

  後來我在拉斯維佳斯的老城大屏幕下找到他,見他做得很歡。他說這裡是不夜城,生意可以紅火到臨晨。

  再後來,我又去大屏幕下面尋他時,已經不見蹤影。也許他的經濟已經好了很多,不想掙那幾個夜班錢了﹔或者他根本是另有高就遠走高飛不知跑去哪裡了。

  我為什麼此時想到他,真的是因為昨天晚上奧斯卡的頒獎儀式。我誠心祝愿所有聰明的、努力的有色人種都可以在美國這塊土地上實現自己的夢想。

  本來,我還想往下寫呢,一塊塊的拼圖拼將起來。結果,游戲在熒光屏上顯示說已經很夠了,PUZZLE已經很清晰。這個游戲還真好,我不清晰的記憶也能邏輯的拼起來。

〈待續〉

〔原載《國風》2002年3月第65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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