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八月 10, 2004

 

市場情愫

  我至今尋找不出,是怎樣的一種情緣,讓我走到哪里都是要逛一逛農貿市場的。

  小時候,去過的地方雖不很多,也有一些:

  四川的人們拎著整棵的“毛豆樹”。這我印象最深了。毛豆為什么需要連 “樹”(當時年幼,真覺得有樹那么大)一起搬回家呢?那些枝條通通是不能吃的。可是大人說,為了更加新鮮。

  常熟的街道邊,除了賣各種一般的蔬菜,還賣他們特有的蘑菇根──就是蘑菇蓋兒下面那段可吃可不吃的莖。

  我說好好玩,為什么各地的農貿市場都不一樣。爸媽的回答几乎相同,他們說,那叫風俗,連各地的人都不一樣呢。人不一樣?我沒有覺得。那是大人的見解吧。我只覺得菜不一樣。不一樣的東西,便可以成為風景。農貿市場,從來在我眼里就是一道風景線。小的時候,跟著大人一起逛。然而他們想他們的,我想我的。就好象他們在看人的不同,而我看到的只是菜的不同。也許是我那時不夠高度的緣故?正好視線能夠平著菜籃子。

  來到美國,逛商店的興趣自不用說。可是,當我發現美國各地也有農夫市 場(Farmer′s Market)后,也絕不會放棄這道獨特的風景線。

  在中西部的農夫市場,最能抓住眼球的是所謂“印第安玉米”。那是不吃的,專門晒干了用來做裝飾。顆粒如寶石一般晶亮。朱紅的、藍紫的,是我的最愛。事實上,印第安人的真正主食也就是各類玉米。好吃不好吃且不在此論說,單從現代“健康食品”的概念來講,玉米就強過很多精細的糧食。據稱,印第安人因為常吃玉米的緣故,很少有患心腦血管疾病的。賣玉米的老婦人告訴我,這印第安玉米也是可以拿來吃的。我相信她的話,可是沒有試吃。是因為它實在太漂亮了,我只想用眼睛去欣賞。

  他們也賣專門制作玉米花的小粒玉米。我的一位好朋友(美國人)請我去家里作客,為了表達對我的特殊優待,也順便表示一下她的“健康概念”,她說,我們今天做的爆玉米花不用黃油,而用醬油!她真的在玉米花爆好之后,輕輕淋上一點兒醬油,拌和拌和,叫我吃。那玉米花果然一改以往的黃色而變得咖啡不咖啡茶色不茶色了。我很吃驚,有些不慣。說不出反對的理由,只覺得象是在用筷子夾食蛋糕,稍微有些不倫不類。她也帶我去過一間德國人的“ 熏坊”(Smoke House)。那里除了熏制各式臘腸,也熏玉米。用的是一種大而扁的玉米粒。我嘗了一下,味道滿特殊的,質地很粗。是第一次吃也是最后一次吃。我沒有看到市場有賣這種生玉米的,不禁聯想到地里那種成片成片的喂老牛的玉米。

  美國西北部的華盛頓州,因為靠海,所以沿海城市的農夫市場都多少有些海產。這也算得一個特色,在內陸城市是沒有的。我常去逛的一處,有個攤位父子三人每逢集市,都要開著貨車到場。車上裝著几箱捕來的新鮮魚,車旁邊總是圍滿了顧客,生意煞是興隆。我是偏愛整條魚的,便興致勃勃選了條不大不小的,琢磨著回家紅燒一下美美的下個白飯。一磅出頭,稱好之后,賣魚的小伙子問要不要幫我清理。我點頭謝他。他說,逛一圈再來取吧,時間剛好。可是當我再回來時,他遞給我的是我不認識的魚了──去了皮、去了頭、去了骨,剩下兩塊兒薄薄的魚片──我哭笑不得,真不敢相信,剛才那條漂漂亮亮的魚怎么頃刻間就變成了兩張鞋墊一樣呢。只好改變計划,回家做了一鍋西班牙海鮮飯。

  西北部的農夫市場還有一個特色便是當地的榛子(Hazelnuts)。賣的人很以為驕傲,把它們做成了蒜鹽、BBQ等不同口味,當然也不乏完全本味的。我是那里的常客,三不五時總要買上一點。我記得是六塊錢一磅。還記得有一年冬天很冷,農夫市場沒有開了,但我依戀著那些香噴噴的榛子,于是翻出名片給他們打電話。接待的人很熱情,說歡迎我到他們農場去買榛子。我真的駕車去了,在離我的住地三十多英里的一個農場。因為寒假要旅行,打算買一些來送給南方的朋友。我和另外一位美國太太一起去的,路上,下著雨,漸漸地,越來越冷。我朋友說,快要下雪了。我說你怎么知道?她說,你看,落到車窗上的雨點,變得越來越凝重。到底是她有經驗,果然不一會兒天空中的雨點都扯成了雪片。我有些緊張,因為我不太會開雪地。還好高速公路上沒有馬上結冰,我們順利回來了。但那一次印象深刻。有句話叫做“鳥為食亡”,看來人為了吃也挺勇敢的,不是嗎。

  還能數出來的特點,除了新鮮海產,忘不了的是煙熏三文魚(Smoked Salmon)。當地的三文魚品種繁多:三文王(King Salmon)、銀三文(Silver Salmon)、粉紅三文(Pink Salmon)等等一應俱全。旅行者都愿意在飛機場買上兩盒作禮物。當地人嘴刁,非作坊門市部的新鮮貨不吃。農夫市場的,當然是新鮮中之尤其新鮮者,而且風味更加傳統和鄉土。走近賣熏魚的攤位,老遠就聞著香了。主人在桌上擺滿了盤子,盛著不同品種、風味的三文魚塊兒,請你品嘗。怕只怕太多選擇,挑花了眼。

  我還記得一位賣蔬菜的姑娘,她的蔬菜都是一般常見的。記得她,是因為有一年春天,她的攤位早早有了小番茄(Cherry Tomato),看著誘人、饞人。我問,多少錢一只(因桌上只擺了三四只)?姑娘一下笑得很窘,臉都紅了,她說,你真的想買嗎?我沒有多少,放在此地是想讓大家看看,春天的番茄已經來了。哦──。我決定,那我就不要獨霸這份春色了。天下還真有不賈之商人!

  還要提到一位,是因為她一直記得我。那是位中年婦人,專門種植一些色拉用的生菜和香草。有一天,我在她的攤位上居然找到了蒜苗!美國人不懂得吃,所以,也沒有得到青睞。她賣的價格是一個Quarter(二十五分)一把。我一口氣抓了几把。那婦人看起來比我還要高興。她問我怎么吃,我說炒食。我也問她怎樣吃法,她說,大多數美國人都不懂得吃,她覺得可以用食品粉碎機一陣攪爛,然后和橄欖油、鹽一起,抹餅干。她說很高興我買她的蒜苗,然後她請求我幫她推荐。這樣,她說,有人問你的時候(她把我包里的蒜苗往外拽了拽),請你給他們介紹怎么吃,然後上我這里來買。我就笑著,拎著那個口上露著蒜苗的包包繼續逛。就這樣,那賣蒜苗的婦人從此記得我,每次都很熱情地招呼,還時常叫我過去看看,她攤位上的那些香葉有什么可以拿來炒炒。

  離開西北部已經有一陣子。現在逛的是南家州的農夫市場。這個州號稱Sunny State,一年四季都有蔬果生長。

  從哪里寫起呢,有印象的很多,有的因為菜,有的因為人。就根據我記憶里的不規則順序隨便寫寫吧。

  有一對老年的夫婦,春天里總賣著最好吃的草莓,除了甜、除了新鮮,最重要的是味足。我自己也種過草莓,可就是一股淡水氣,和人家專業戶的不好比。吃過老人家的草莓之后,超市賣的已經沒有什么吸引力。雖然草莓的自然季節只有兩、三個月,但是,一年中間我都會念叨著它的好處。在我爸媽來探親的時候,也帶他們去逛,我媽愛說話,老太太也是那種特別健談的,兩人居然聊上了。她比我媽媽年歲更高,說是在鄰縣有自己的農場,平時兒女們做田里的事,她和老伴兒專門負責趕場,每周兩次,前往不同地方。老太太的干練與精明令我折服。

  秋冬之交,有個賣蘋果的攤位,母子兩人。他們的蘋果很好吃,說是高山下種植的。我不知道講究在哪里。我問是不是Organic(有機栽培),那媽媽回答說“我沒有証書。不過我沒有放過任何殺虫劑和化肥。”這就夠好了,而且,我很欣賞她的坦誠。

  有個賣花的,象是中美洲人。地上總是擺滿了各色花卉。大約是人手少照顧不過來又總有人喜歡亂動他的花朵,有一次,我看見他在花盆旁邊插上了一個醒目的牌子,寫著“If you touch my flower I will touch you”。看著很不舒服。讓我聯想到在國內時,也看過一處農貿市場的類似情形:一小販,因為別人老是偷用他的三輪車,便大聲吆喝,“哪個再騎我的車,我就騎他老婆!”夠粗魯的。怎么罵粗話的境界,相隔千山萬水,也會這么驚人相似呢?

  有一個不大的攤位,是日本人的。輪流趕場的是兩、三個日本青年。其中一位,我跟他交談過。他在美國念的大學,原來在日本就喜歡種菜,現在和別人一起擁有農場。他們種植了很多亞洲蔬菜。最重要的當數白蘿卜和蘿卜葉了。我問蘿卜葉怎么吃,年青人告訴我說煮稀飯,或者白煮了蘸醬油。夠本味呵。

  另外還有個菲律賓人的蔬菜攤位,很大。那里,有我先生最喜歡的紫豇豆,也有一些我們不太熟的蔬菜,比如說圓形綠色的小茄子。老板每次給我稱菜的時候,不計較斤兩,還會讓我几文,然後說上一句“You are my special”。真會做生意,雖然也是農人。

  我最喜歡的,當然要算台灣人的那個攤位。我可以買到青江菜苗等等,甚至新鮮香椿!很有趣的是,他們一邊賣著菜,一邊對客人說,我們的蔬菜都很新鮮,就是沒有泡水,所以太陽下有些干了,回家一洗就水當當了──客人里不知道有几個能夠懂得蔬菜為什么不泡水才會更加好吃。但是于我,這是一個非常熟悉的概念了。只不過看多了美國超市里“水靈靈”的蔬菜,這個“不泡水”的概念已經有些淡忘。今朝拾起,好生親切。

  加州的居民十分國際化,尤其亞州移民多。單單農貿市場,就能窺見一斑。我常常幻想,也會有農民從中國大陸來到這里,最好從我的家鄉來,種出我最喜歡的江浙一帶的蔬菜。農民來這邊的應該也是有的,可是尚未見到在美國農貿市場過出現呢。我希望我的幻想不太遙遠,一定會變成現實的。我先生常跟我開玩笑說,你去種菜好了!我笑,別以為不可能,開一家農場也是我的理想。

  以前認為江蘇到四川已經很遠,現在跨越了半個地球也沒有覺得世界有多大。的確,各地、各處人不同、菜不同﹔但是,我們能夠欣賞這些不同,又是基于一種本質上的大同。不同是容易注意到的,而相同則是有時候不大覺察到的。

(原載《國風》2004年8月第93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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