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二月 27, 2001

 

路  人(小說)

  這裡離北極圈還有多遠我並不確切知道,只曉得這個美國西北部的小鎮夏天總是很晚才天黑。那年有一個南方的朋友來旅行,正好碰上七月四號的美國獨立日,他讓我打聽一下什麼時間放焰火,我翻了一下報紙,告訴他十點。朋友很疑惑,問我有沒有搞錯。我結果真的打電話到城市辦公室去詢問,他們告訴我的確是十點,我又用我朋友的話來問,為什麼安排在那麼晚﹖結果電話那頭就笑了﹕不是故意要安排在那麼晚,這早了天不黑焰火看不見不是﹖

  我很長一段時間住在海邊的一棟小木屋裡,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,兒女都大了,成家立業住出去了,這多餘的空間呢,就用來出租。我看這裡對我還合適,往北走二十分鐘到學校,也可以往南走二十分鐘去一家超市。沿著海邊有一條很舊的鐵路,走著走著就到市中區了。鐵路淹沒在五六尺高的灌木叢裡,一邊是海一邊是山,我便常常走下山坡去,然後淹沒自己在灌木叢中。兩邊的灌木讓我既看不到海也看不到山,但我知道只需沿著鐵道一直走下去,灌木完了就是一座紙廠,紙廠走完就是市中區了。我常常走到紙廠為止。

  市中區有一家冰淇淋店,其中黑核桃冰淇淋是我的最愛,那個冰淇淋店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地。沿鐵路淹沒在灌木叢中的時候,我看天,晚飯以後的天特別好看,太陽下山以後,雲彩是紅色的,那是一種介于桔紅和粉紅之間的紅,比桔紅安靜一些又比粉紅熱情很多,每天都是如此……不,我想說的是每天的雲彩都不一樣。天色先是蔚藍的,然後就漸漸變成了寶藍、青黛,一直到把雲彩慢慢送走,事實上,天是永遠不會黑的。

  雲彩的移動,速度很快,我總是不能夠用腳步趕上,就仰著頭目送,送走了一塊兒又送下一塊兒。根據脖子怎麼仰著舒服,我有時候倒著走有時候順著走。火車來的時候,老遠的一聲長鳴,我會閃得很遠。

  今天的雲彩很絮狀,我仰頭走著的時候,腳步也不自覺地拉得很長,和那雲彩一樣。一塊塊的雲彩走完以後,我一步跨到了電線杆下,那裡除了我還站著另一個人﹗當我正了正脖子看他時,兩人已經很近了。他告訴我,他已經看見我很久,我有些尷尬,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。

  他自己介紹說他叫杰克,然後他就什麼也不說了,看來象是個不擅言辭的。可為什麼要來找我這個路人答訕﹖我是否應該懷疑他是壞蛋﹖但是我既然在這樣問自己,就說明我沒有懷疑他是壞人,我相信我的感覺。我該說什麼嗎﹖小鎮掌燈以後就很少有行人,到這會兒,更是連人影都難得見到。這樣的情形下,兩個人杵那麼近了又不說上幾句話倒是有些怪異的。我比剛才退後了一步,留下一點空間,我說我要去買冰淇淋,你呢﹖跟唐突出現的人就這麼唐突地說話。杰克說,他是來監獄探朋友的,可探視時間已過,要找人幫忙,不知道我是否願意。呵,沒想到他的對話更加唐突。

  他說他帶來八十塊錢給他的朋友,可以買一件冬衣。可惜天晚了,沒有辦法交過去,如果我可以幫忙明天送過去,他會非常感激。

  我未置可否。竟直朝冰淇淋小店的方向踱步。他走在我的旁邊,因為步子比我大,所以說話的時候總是回過半個頭來。可是他並沒有擋住我的去路,說完話的時候,他就又看前邊的路去了。

  我們往冰淇淋小店的方向走著。我的腦子裡一小半是冰淇淋一大半是杰克。他或許是冰淇淋以前我今晚的夥伴﹖我這樣想著。他很年輕,穿一件米色底子上面有一些咖啡色圖案的線衣,還有牛仔褲大頭皮鞋。以前,我一概認為這樣打扮是標准的美國人,現在卻不難辯別出杰克屬于美國的工人階級。

  監獄在郵局對面嗎﹖我想到了杰克說的題目。市中區附近那棟看似普通的樓于我來說卻有些神秘,每次看到會覺得恐懼而又好奇。我問,為什麼那灰灰的水泥牆沒有臨街的窗戶﹖杰克先看了看我,然後他說,為什麼要有對著街的窗戶呢﹖那,人們就不能看他們了﹖為什麼要看他們呢﹖我回答不出來,只好眼睛看地上,微笑。這個談論著監獄的人居然沒有讓我感受到陰霾。

  天邊幾道紅雲遙遠而又清晰,還微微發出熱來,誰都可以感覺到。一縷亂發從杰克頭頂上掛下來遮住了他本來輪廓很清楚的臉。他將一雙手伸進褲袋,我以為他是去掏錢,可是沒有,他將手就一直放在褲兜裡,然後挑起老高。

  當晚霞與路燈同時發亮的時候,路燈是討厭的,可是晚霞就要離我而去,我又祈求路燈能夠照亮我前行。我們走完最後一個路燈,沿著若有若無的影子進入了冰淇淋小店。店員是面熟我的,他抓了一隻蛋筒就問我還是黑核桃嗎一勺還是兩勺﹖

  杰克在臨窗的小桌旁邊坐下。他既不說要離開又不說要給我買冰淇淋。美國小伙子這種場合沒有那麼慇懃的﹔這倒也好,又給了我空間可以拒絕他那個請求。我買好冰淇淋以後,杰克示意我在小桌邊坐下。外邊已經很暗,唯有路燈的光線很放射,裡邊怎麼會有點熱﹖我看了看手裡的冰淇淋,再不吃就開始化了。

  我盯著手裡的冰淇淋,我想,關鍵時候,一個道具很重要的,它可以成為我們繼續說話的題目,也可以成為我攻擊壞蛋的武器,或者最後又變成我療傷的慰藉。

  你喜歡黑核桃冰淇淋﹖來了,杰克將我的冰淇淋作道具了不是﹖

  我的思維剛才沿切線飛出去了一陣,現在又YOYO球一樣被收將回來。

  杰克已經將錢放在了桌上,他一直在看我,眼睛象兩面圓圓的鏡子。我望著桌上四張二十塊的鈔票笑了,杰克,你不怕我吞了這錢﹖杰克笑了,露出一口很白的牙。那兩面圓圓的鏡子順著微笑的眉毛變得細長了,我看到鏡子裡的我照哈哈鏡一樣變形了,然後隨著他一眨眼就全模糊消失了。

  杰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他說,你看,我還沒有問你,是住在鎮子裡吧﹖我說我是學生,住在附近……所幸明天中午沒有課,可以再來一趟市中區,走過監獄那邊去。我回答了他所有想要問的吧。

  杰克笑了,他還不走。其實我也覺得這樣坐著吃蠻好。

  當杰克知道我從中國來時,就問我是否了解哪裡有針灸的地方,他說他在車行工作,長時間的體力活,有時候會覺得腰酸背痛。唉,為什麼他們見了中國人不是問功夫就是問針灸。我說我只是個學生,不了解。

  杰克接下來的問題是國際學生在這裡的學費貴不貴﹖我回答貴,外州學生比本州的貴,外國學生又比外州學生更貴,是最貴的。然後我說,好在我可以在學校做TA,賺到一些錢補助我的學費。我告訴杰克,我的主任教授是個美國人,中國通。杰克馬上問我喜歡不喜歡我的工作。

  我遲疑了一下,眼睛盯著手裡的冰淇淋,然後對著有一塊兒黑核桃的部位咬了一口。嘴裡慢慢品嘗著黑核桃特有的微微酸臭,我說,我喜歡我的工作,可是有時候會有受傷的感覺。

  杰克很認真,他說真的嗎﹖他的目光很年輕,但流露出很公正又很偏袒我的神色,那種想要保護我的表情很可愛。

  我繼續啃我的冰淇淋,斷斷又續續地﹕

  有一天,主任跟我說,以前有位和她一起合作的中國訪問學者,很有才氣,能寫詩,還在系裡一次聯歡會上念過。接著,她就很惱火地說,某次,那位中國先生念他的詩道﹕什麼很美、什麼也很美、什麼什麼都很美,但是我沒有這樣的概念,因為我沒有錢……主任的評價是,系裡不是給了他工資嗎﹖叫喊沒有錢是指責系主任嘛﹗

  我想我能夠理解那位訪問學者的意思,人家絕不是指桑罵槐的。但我沒有為他辯解。相反,我倒變得不敢說自己窮了。以後,我與她的談話就只有什麼什麼如何漂亮了。有一次,我發現在校園旁邊的小道上,路邊有一處既有蒼松又有翠竹,我很驚訝,按說松長北方而竹生南方,松竹共生的景象有些罕見。到了辦公室,第一句話我就告訴主任教授,我今天發現一處最美麗的景致,松和竹共──我發現她根本不感興趣。

  唉,說沒錢她不愛聽﹔這兒跟她聊風景,她又少了點兒松竹梅的文化,你說我難受不﹖對,以後我就不說了,除了和課業有關的我就很少和她說了。

  不說了,我怎麼在這兒跟你說上了,我看了一眼杰克。

  杰克直點頭。我敢發誓他根本就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。

  難得杰克的耐心,聽我說這些。我很吃驚我對一個陌生人說了那麼多話,是的,這些話是我平時覺得不曉得對誰說出才合適的,我終于對誰也沒有說過。我又怎麼會就對一個路人去說﹖也許,就因為他是個不相干的路人吧。

  杰克的微笑連同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燈那頭。杰克說,聽我說話是很愉快的。是嗎﹖但我們都知道不會再有以後。正因為如此,我才沒有顧忌地會和他談我從未說出的一些感受吧。這種感受是很珍貴的嗎﹖可我寧願將它送給了一個路人。

  這裡離北極圈多遠我不知道,但我得往南走,回家了。

〔原載《國風》2001年2月第5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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