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十月 10, 2000

 

我的美國學生碧茹

  在華盛頓州的某州立大學,我在外文系作助教期間,碰到過一個美國女學生,叫碧茹。她這個中文名字其實還是我給她取的。記得我當時翻著字典向她解釋說,這名字不僅和她的英文名字發音接近,而且在意思上也很典雅,我還有意強調說﹕“中國姑娘是崇尚典雅的。”碧茹聽我說話的時候,顯出十分尊敬也十分接受的表情。末了,她拿著寫有中文名字的字條,念念有辭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﹕碧……茹,碧……茹。

  很難說,我為什麼要給她這個名字。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年輕漂亮可惜有些粗野。她有著一對黑黑圓圓的眼睛﹔膚色偏深,而且泛紅,我覺得是她故意晒成的這種BEAUTIFULSUNTAN。她經常是赤著腳來上課,結實的體魄透著一身的青春。不過我真不理解她那個叫做鼻環的穿鼻翼而過的金屬圈圈。

  一個早晨,我和主任教授在匆匆忙忙去教室的電梯裡碰到了碧茹,她似乎比我們更加匆忙,一鼻子的汗(我總注意她的鼻子呢)。我說﹕“碧茹,你早﹗”我利用一切機會幫我的學生練習聽說,這已成了我的職業習慣。主任教授也是這個主張,可是沒想到那天突然聽得她問碧茹﹕“你的孩子好嗎﹖”啊﹖她有孩子﹖我,還有電梯裡其餘幾個學生都嚇了一跳﹕從某種程度上說,碧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﹗碧茹的臉紅了,她回答教授﹕她好。回答的時候,她尷尬地微笑了一下,眼皮耷拉著,成了鳳眼。我那會兒的感覺有點兒復雜,不過最想說的是﹕教授呀,你就沒有別的好問嗎﹖幫助練習語法,還是該考慮點兒語義、語境吧﹖終于,我什麼都沒說,但心裡很不舒服。

  事後我了解到碧茹真是位沒結婚的媽媽。我知道這種單身媽媽的背後通常都有段不愉快的故事。我對碧茹生出了同情,她太年輕,而且才修到大學二年級。學期快結束的時候,碧茹告訴我,她就要轉學了,要搬家去外州,那裡有她一個姐姐願意幫她一把,她決定完成學業。

  期末考試,碧茹因為孩子生病缺席了。我們同意她來補考,我監考。補考那天下午,天已漸黑,碧茹帶來了她的女兒。她說﹕我特意帶來給你看看的,我們要走了。孩子三歲多,可是長得高大﹕棕色皮膚,頭發起著細碎的小卷兒。一看便知道有黑人血統。小女孩穿一件桃紅色的防風衣,頭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飾品,她一直在笑,露出雪白的牙,非常可愛。碧茹考試的過程中,女兒就在一邊自己玩,媽媽准備了一大包足夠的玩具。小女孩還有一根聖誕老公公的枴杖,那裡邊其實是一管色彩繽紛的巧克力,只是她每吃一粒的時候,都得請示媽媽。碧茹的考試做得很快,遠遠不到規定時間。我看到試卷上還有些空白,就問她,不需要再考慮考慮了嗎﹖她笑了一下,很乾脆地回答我﹕能做的都做了,有些沒復習到,磨蹭也磨蹭不出來,不想浪費時間了。

  碧茹交了試卷之後,又給了我一張“再見”的卡片,上面用重重的鉛筆寫著﹕謝謝老師,我喜歡中文,喜歡我的中文課,和喜歡我的中國名字。她並且教小女兒用中文對我說謝謝。望著如此惹人憐愛的小女孩,我終于忍不住問﹕碧茹,你知道她的父親在哪裡嗎﹖碧茹回答知道,可是不聯絡的,有時候跟他家裡人聯絡。“你還愛著他嗎﹖”“不了。我發現他有很多讓我受不了的缺點,而且是個極不負責任的男人。”我知道談論這樣的題目是很敏感的,況且誰都有權力擁有隱私。不過那天碧茹很健談,似乎是臨別前成心來找我談談的。我於是把顧慮暫時放在了一邊。我問“你們分手的時候,孩子已經出世了嗎﹖”“還沒有。”“那你決定要生下這個孩子﹖”“是的,孩子是無辜的。”“你既是那麼樣喜歡你們共同的孩子,又為什麼不願意為了孩子將就一點跟他結婚算了﹖”碧茹回答我﹕“不行的。我已經後悔我們當初不負責任地有了孩子,可是如果因此而跟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結婚,我等於再去犯第二個錯誤。”碧茹說著的時候,那麼冷靜也那麼自信。

  “第二個錯誤”﹖我愣了一下,但馬上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姑娘其實對“婚姻”的理解很成熟。我覺得我的臉突然紅了。有時候,我聽到別人說出一些很簡單的道理而我自己卻從來沒有那麼想過,我就會臉紅的。

  時間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。碧茹的大學應該念完了吧,孩子成長得好嗎﹖碧茹也在成長嗎﹖一定是啊,太陽每天東邊出來,連我都覺得,自己還在成長。

〔原載《國風》2000年10月第48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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