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 八月 08, 1999

 

不 輸的男人(小說)

  嚴翰走進一家酒吧,說是來看籃球轉播賽的。其實,要是只為看籃球,又何不就在家裡看呢﹖太太不在﹖嘿,看籃球賽,哪在乎太太的在與不在﹖不在,且不是更爽一點﹖說得有些不體面了,不過,愛看球賽的男人,誰會不同意這個說法呢﹖

  別誤會喲,嚴先生可不是趁著太太不在要開點兒什麼小差,一點都不是。看籃球就是看籃球,嚴翰的愛籃球,那是眾所週知的。

  來酒吧呢,也確實是有點兒原因的。不為別的,只為上次哥們幾個一同來時,特想喝上兩口,無奈,都穿的是拖鞋或者涼鞋,沒資格進入。

  那會兒大家都一笑了之,還略帶幾分欣賞自個兒的灑脫與閑適。也不是天天都能這麼樣灑脫的,公司裡上著班的時候,西裝領帶的,規矩得象卡通人一樣,連面部表情都是熨過的。

  哥們兒幾個就這麼笑著離開了酒吧,得﹗不讓進就不進,更証明瞭咱今天的嘻皮不是﹖嘻皮雖已算不得時尚,但對于未曾經歷嘻皮時代的人來說,仍然時尚。

  回到家裡呢,嚴翰又給兩個朋友打了電話,詳述了被酒吧拒絕的經過,然後一陣哈哈。這樣,別人就都曉得了嚴翰也是一個敢於隨意的人呢。

  掛上電話之後,嚴翰悟到了那麼一丁點兒不舒服的感覺﹕不管怎麼說,今天被拒絕了一把,有了一種輸的感覺。喜歡竟賽的人,大約都強烈地不接受這種感覺。

  “我得贏回來﹗”若干天以後,嚴君十分清醒地又理出了這種感覺。這就成了他今天隻身一人來酒吧的真正動機。

  三伏天,他穿著三節頭的系了帶子的黑皮鞋,一點也不覺得悶腳。一來因為這樣的酒吧裡冷氣開得夠足﹔二來嚴先生他感到這三節頭皮鞋能夠給予他取勝的力量,有如運動員的釘鞋之于運動場上。當嚴翰走出酒吧的時候,他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,架上墨鏡,一種贏了的感覺。

  一場有意思的藍球賽。一場嚴先生也贏了的比賽。

  從小學開始,嚴翰就打籃球了,一路打到中學又打到大學。那年頭,正是中國“小球上去了,大球也要上”的時候,大學的籃球隊十分紅火。不管對“大球上去”到底起沒有起到多少作用,反正,那時候能在運動隊活動,是時尚﹗

  至於後來老同學們談到對嚴翰當初的羨慕,那都難免有些俗了。覺清說,那時候,運動衣和球鞋,你們都是免費發的啊﹖真棒﹗恆川說,還有免費餐券吧,一個月幾次啊﹖

  時尚﹗什麼叫時尚﹖虧你們還都博士讀了出來,這點概念都搞不清爽﹖一個人要是居于一個時尚的位置,就整個充滿了贏家的感覺,那種滿足,遠非球鞋與免費餐可以帶來的。至今回味起那番充實感來,腹猶裹然。

  優秀的嚴翰,他在校期間就贏得了一位姑娘的愛,這姑娘也就是現在的嚴太太。

  “大學期間的第一個女朋友,就成了後來的太太﹖那麼輕率﹗”有的老美這樣取笑。這種不著邊的問題,就看你怎麼聽了。愛情有多美好,只有自己知道。

  嚴翰與那姑娘風雨同舟,已經走過了十幾個春秋。

  嚴太太,其實,她是不允許別人這麼稱呼的。她說,我叫彩雲,就叫我名字好了,絕不喜歡冠之以夫姓。

  也是,周圍人都覺得彩雲說得在理。冠之以夫姓吧,多少給人一種男為主的感覺。這要是在別的家庭,也許還湊合切題,可在嚴家,就有點文不對題了。

  嚴太太,不,彩雲,她有個正份兒的工作,因為,她是有學位的,來美國之後念的。

  把好多太太們都羨慕得要死﹕聚會到她們家時,誰都會看到牆上最顯眼的地方,大大地掛著兒子的照片,再就是彩雲的畢業照,戴著那種方方的碩士帽。嚴翰呢﹖我們的嚴博士,他在哪裡﹖他一句“我最不喜歡照相了”,就哈哈過去了。他又佔了主動,贏了。

  據彩雲說,她拿到這個學位,“都是嚴翰。”

  什麼叫“都是嚴翰”﹖哦,彩雲來美國時,嚴翰還在念博士,他不急著叫太太去打工,也沒要孩子立即過來,卻說﹕“彩雲,弄一下託福,你也該念個學位。學 習有很多樂趣,你會覺得是一種享受的。我的獎學金加上實驗室工作的收入,我們的費用夠了。”彩雲本沒有多大興趣一定要念,“享受”到一半的時候,有點打退 堂鼓了﹕算了,不想念了,還是早一點把孩子接來吧。嚴翰又鼓勵﹕“不。孩子再讓奶奶帶一段。他來以後,恐怕你的學業真會中斷。我也想孩子,假期一起回去看 看。”

  就這樣,當嚴翰念完博士的時候,彩雲也將碩士學位拿到手了。

  很多人議論紛紛﹕哪有這麼傻的老公﹗老婆書唸出來了對你有什麼好處﹖嚴翰,他回答得非常自信﹕不要這麼說,這是我對她的愛。嚴翰愛得自信,說得當然也自信。贏家﹗

  人們當然就不再廢話了﹕為什麼不讓你老婆打打工呢﹖多少也掙兩個錢,減輕一點負擔嘛﹔你扶她把書唸出來,就算她不跑,書讀多了的女人,就愛跟你講平等,那種平等呢,事實上是一種不平衡﹗這些廢話,難道嚴先生的那一句話還不能夠抵擋住嗎﹕這是我對她的愛﹗

  有一句廢話,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﹕不過,愛,這個東西就象錢一樣,沒有誰會覺得夠了,沒有誰會覺得多出來了。這嚴太太要曉得珍惜才是哦。

  這話怎麼說得那麼俗喲,愛情是可以跟金錢同日而語的嗎﹖卻也有人點頭,說這話有些樸素的真理。

  好在,彩雲並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女人,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丈夫。盡管翅膀長得足夠硬了,最多也就是用來偶爾拍一下桌子。

  說偶爾的原因是因為嚴翰他不給多少機會。

  有一回,幾位太太一同約了去買鞋,她們來到一家意大利鞋店,說是美國鞋就那幾款,脫脫蹋蹋休閑還行,可是已經膩了,還是意大利鞋比較象鞋。女人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合適自己的新款,那種滿足的笑容都大同小異。到了付款的時候,情形就有了一些不同﹕

  一位說,小姐,我付一部份現款吧,省得都在信用卡賬上,老公看了又說我買那麼貴的鞋。小姐笑了,說理解理解。另一位乾脆說,小姐呀,我連盒子都不要了,老公看到就說是雙舊鞋,他也糊裡糊塗地就算了。小姐也笑說,好,好,不要盒子就不要盒子。

  輪到彩雲付款了,她捧著兩雙鞋說拿不定主意要哪雙,就給老公打了個電話,老公立馬趕到,參謀一番之後,說兩雙都挺好,都買下吧﹔彩雲還猶豫﹕“酒紅色 那雙其實不會穿得太多吧﹖”“那就再去買套酒紅色的衣服好了,我覺得你穿酒紅色不錯。”說完,嚴翰就走了。乾脆之極,好像投完籃就沒他的事了。

  三位走出鞋店的時候,那兩位都覺得矮了一頭。可彩雲她說﹕“嚴翰就是這樣,非要我買,也不曉得這輩子會穿幾回。”

  話說到此,也許有人會問,嚴翰,他是做什麼買賣的﹖哦,在一家別人的公司裡做事,不屬于肥得流油的那種。還有什麼疑問嗎﹖那兩位﹖那兩位老公還都是大款呢。

  不過嚴太太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啊,這倒是不假的。她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工作﹖因為她有碩士學位。這碩士學位呢,“都是嚴翰﹗”用她自己的話說。

  看來,還是要遵循了男人的意志,才會比較對頭﹔你若是自作自劃,要念碩士、博士,那樣的效果斷不會有這麼好﹗例子就不勝枚舉了。

  如此一說,嚴先生的家庭還是男為主的啦﹖好復雜﹗男為主也是不壞的。只是要主得好,太太就享用了。

  其實,你若是第一次見著嚴先生,你也許毫無疑問地認為他的家庭就是男為主的。這不僅因為嚴翰的博士頭銜,也因為嚴先生的形像。

  嚴翰的形像是電影明星又偏球星那種,很瘦硬,又很帥氣。免不了呢,周圍的小姑娘有時還會逗他,比如﹕哇﹗嚴先生今天的領帶好漂亮﹗每逢這類情形,嚴先 生他頭一昂﹕我太太買的﹗重音在“太太”上。小姑娘就沒再接話了,啞了,或許,臉還微微紅了一下吧。你相信嗎,小姑娘誇的絕不是領帶,而原本是嚴先生。嚴 先生他扭轉了一下乾坤。有人認為,嚴翰對太太就是那麼好。

  也有人認為,嚴翰不過是在向全世界宣佈,他擁有一個最好的太太。他是冠軍。

  還有人認為二者兼而有之。

  關于這個問題有些爭論。

  不過,很熟他的恆川有一天講到這麼一個故事﹕人們都以為純情已經過時,可我一個有名有姓的美國朋友,他的純情故事卻是十分感人的。

  這位美國青年喜歡上了一位華裔姑娘,和姑娘約會過一次。後來姑娘的媽媽不同意,理由是男方沒有很好的經濟背景。男孩很傷心,他說我還在念書,變數很 大,怎麼就曉得我將來是個窮光蛋呢﹖固執的女人不聽這些,對男孩又是謾罵又是要嚇。男孩失去了跟女孩的聯絡。他至今珍藏著那次約會時女孩披過的一件夾克, 把它鎖在一個專門的皮箱裡,和人們談起的時候他就眼圈發紅﹕“我不知她的去向……”

  哦,傷心羅密歐﹗

  人們聽了都忍不住說,要是比純情呀,我們的嚴翰絕不會輸了他。

  干嘛﹗中美打擂台哪﹖

  後來有些事呢,嚴翰大約是不太知道了。

  比方說吧,在那次與朋友一起去海邊沖浪的時候,有姑娘在墨鏡後邊偷偷地欣賞他﹕上帝﹗身材也那麼明星啊,寬肩窄腰的倒三角──長得好雕塑哦,一個活脫脫的現代派﹗

  可惜,嚴先生他是不會聽到這種贊美詞的。姑娘怕了,如果誇了他的身材他會說什麼呢﹖也許他會回答﹕“有了太太,我才會長成這樣﹖”誰知道呢。哎呀,反正沒有誰再要去討這份沒趣與尷尬了。

  就只有嚴太太,不,彩雲,就剩下彩雲她對嚴先生的評價了,她端著照像機﹕我們嚴翰的臉不曝光﹗哈哈,黑得不行﹗每次調光圈的時候都要加大一檔,哈哈哈哈……

  最近呢,嚴翰的周圍有一些這樣的新聞﹕

  朱先生因為服伺不好博士太太,就被太太一腳了。後來呢,朱兄就找了一位非博士也非碩士的太太來服伺自己。他還逢人就說,自己一點也沒虧著。

  唐先生每天夜裡爬上太太鋪好的床,白天卻和小秘掉臂。人家問,哎,唐先生呀,你老婆真的就不知道啊﹖他先生堂而皇之的說﹕這種兩個人的事,最好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。

  ……

  這檔子新聞﹗什麼﹖這也成一種時尚了﹖

  終于有一天,嚴翰,他也做了一個夢﹕夢裡他看清了周圍是有女孩喜歡他的,他什麼都沒有說,沒有再“我太太,我太太”的了。臨了,他還聽到一個話外音﹕

  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,偷不如偷不到。

  夢醒了以後,他對自己說﹕所以,我仍然是贏家嗎﹖他有些糊塗了,想找人幫助緣夢。

  嚴翰找到了一個算命的瞎子。瞎子告訴他,夢是真的,你若能贏了自己,就是贏了。

  嚴翰最後決定,他所有要做的一切,就是對太太加倍的愛慕。

  不輸的男人。

〔完〕

〔原載《國風》1999年8月第16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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